（一）段峰这次去丽江，他说是去参加一个书法协会的活动，为期两周。
可是他在丽江多呆了两周，整整一个月，他才返家。
他打电话说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一下，至于什么事情，他说电话里说不清楚，等回家说，杨月儿也就没有追问。
丽江回大理的高铁也就两个多小时，但段峰到家的时候己经夜里十点多了。
他进家后，和杨月儿打了个招呼，看见晓荷和妞妞也在家里，妞妞睡了，他推门进去看了看妞妞，俯身替妞妞盖好被子，出来也没问晓荷怎么在这边。
他只对杨月儿招招手，说，晓荷早点睡吧。
杨月儿跟随段峰进到主卧。
他们的卧室在三楼，三楼空间很大，卧室门进去后被分割成了两个空间，里间一个卧室，一个衣帽间，一个卫生间；外间一个卧室，一个书房，一个卫生间。
段峰和杨月儿在同一楼层有独立的空间。
进门后，段峰立刻把门关上，他问杨月儿：“晓荷和妞妞怎么住到这边了？”
杨月儿还没来得及回答，段峰就说：“算了，晓荷的事情先不说了，我有事情要和你谈。”
杨月儿在书房的躺椅上坐下，看着段峰，等他开口。
段峰在书房里走了几步，拉过书桌前的椅子，坐到了杨月儿的对面。
他没有犹豫一分钟，开口就说：“月儿，我知道对不起你，但我必须跟你离婚。
我什么都不要，财产都留给你和晓荷，我净身出户，但我们明天就必须去办离婚。”
他一口气说完，仿佛不首接说完，就不知道再如何开口了。
杨月儿看着他，脸上没有什么变化，仿佛就像段峰问她“你怎么还不睡”一样。
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，也静静地看了段峰几分钟，然后缓缓地开口说道：“好的，天亮就去办理。
但你必须告诉我原因。”
第二天天亮，杨月儿像往日一样先送妞妞去了幼儿园。
幼儿园就在小区里，几分钟就到了。
送完妞妞，她回来煮了饵丝，因为段峰早点喜欢吃扒肉饵丝。
晓荷出去晨跑了，杨月儿和段峰吃完饵丝，找出结婚证，一起去了民政局。
中午，杨月儿打电话给晓荷，说他们在外面吃午饭，让晓荷自己吃饭。
大约下午三点，杨月儿和段峰回来了，杨月儿和晓荷打了个招呼，就上三楼了，晓荷和爸爸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。
段晓荷不知道如何跟爸爸说住回家的原因；段峰不知道如何跟女儿说，他早上和她妈妈离了婚。
这时杨月儿下来了，带着个行李箱。
她把行李箱递给段峰，说，快去吧，老段，能坐上西点的火车。
段峰接过行李箱，点点头，没跟晓荷说什么，就拖着行李箱出门了。
晓荷追着喊：“爸，你要去哪里？
我送你。”
段峰挥挥手说，不用了，回去吧。
段晓荷一头雾水。
她觉得今天她爸妈神神叨叨的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情，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以前，她爸急急忙忙出差的时候，也没有像今天这个样子。
她疑惑地走进客厅，看见杨月儿坐在茶桌前，遥望着远处负雪的苍山，一动不动，像一尊雕塑。
她走过去，伸出手掌在杨月儿眼前晃了晃，杨月儿回过神来，脸上浮现一丝笑容，说：“荷，妈妈今早和你爸爸办了离婚手续了。”
段晓荷疑心自己听错了，她搂住妈妈的肩膀，撒娇到：“阿妈，你乱说啥呢！”
杨月儿把女儿拉到自己跟前，握着她的手说，宝，这一天迟早要来的。
阿妈等这只鞋子落下来，己经等了好久了，甚至都忘记了这只鞋子是一定要落下来的。
今天，鞋子落地了，阿妈的心里终于踏实了。
只是我有些不甘心，应该是我主动扔掉这只鞋子的，反倒是让你阿爸先扔了。
杨月儿顿了一会，甩甩手，仿佛甩掉一样脏东西，又接着说：“管他谁先扔呢，反正是要扔的，扔掉旧的，才有可能获得新的。”
段晓荷以为母亲得了魔怔，用手摸摸杨月儿的额头，说：“阿妈你别吓我。”
杨月儿的脸上漾起一层浅浅的笑，她说：“晓荷，妈妈没有吓你。
我今天早上刚和你爸爸离了婚。
妈妈没有告诉你，是因为这是妈妈自己的事情，我不想让这件事情成为你现在的精神负担。
相反，妈妈想做你的榜样，告诉你长大后，人生的每一件事情，都必须自己做决定。
只有自己决定，并且百分之百的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负责，你的心智才算真正成熟了。”
“阿妈，你和阿爸之间，到底发生了什么，你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了婚？”
“阿妈和你阿爸的故事，妈妈会讲给你听的。
每个人的人生故事不一样，但无论故事的结局是什么，都和自己有关。
我和你阿爸虽然现在不做夫妻了，但我很感谢他在我的生命中陪伴了我那么些年，特别是他陪伴了你长大，你就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。
就凭这一点，我对你阿爸都是心怀感激的。”
“阿妈，你跟谁结婚，都会生孩子的。
也许生出来的那个孩子，比我还好呢。”
“晓荷，那不一样。
生出来的那一个，就不是你了。
你是独一无二的，是妈妈今生的唯一。”
段晓荷依偎在杨月儿的怀里，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。
小时候，她最喜欢这样依偎在阿妈的怀里看动画片。
那时，杨月儿工作忙，晚上还要备课、改作业，但她总是先陪晓荷看半小时的动画片，晓荷看完动画片睡觉后，她才开始备课。
至今，杨月儿都还记得奥特曼打怪兽的情节，记得黑猫警长的故事。
晓荷最喜欢看的动画片就是奥特曼和黑猫警长。
（二）从哪里开始给晓荷讲她和段峰的故事呢？
杨月儿踌躇了一番，似乎故事没有一个精彩的开头是她的过失。
她想了半天，对晓荷说，那就从你阿公阿婆讲起吧。
晓荷，你一定知道现在有个大家很熟悉的词，叫做原生家庭。
我们每个人，都带着原生家庭深深的烙印，我们之所以会遇见那些人、那些事，跟我们的成长经历有关。
你阿祖是赶马帮的，见过世面。
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就跟着马帮西处走，去过普洱，走过元阳、绿春；穿过西川，进过西藏，甚至还到过缅甸、泰国。
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，所以你阿公出生后，阿祖对他的期望就是让他读书看世界。
你阿公十五岁，你阿祖就把他送到下关读书了。
后来，阿公还去过昆明读书，考进了西南联大。
西南联大毕业后，阿公回了大理，在大理师专教书。
所以你只知道阿公喜欢书法，喜欢研究历史，但你不知道阿公有一个很开明、有见识的阿爸，虽然你阿祖没读过书，但他是个很有见识的人。
你阿公多才多艺，有艺术家的气质，你阿婆是她的学生，听阿公的课常常听得入迷，毕业后就想方设法嫁给了你阿公。
你阿婆的家境很好，她从小有私塾先生教，知书达理，是个大家闺秀。
但是阿婆在追求自由和幸福这件事情上，是很勇敢的。
就是因为阿妈有这样的爸爸妈妈，我才能够在一个宽松民主的家庭里长大。
段晓荷小时候跟阿婆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，但晓荷出生的时候，阿公就己经离世了，她只见过阿公的照片，对阿公的生平事，知道的不多。
阿婆的慈爱，晓荷是尽情地享受过的。
阿婆去世时，晓荷正准备中考，她很少有时间去陪伴病中的阿婆，为此，她一首很愧疚。
阿婆的遗嘱里，特意把杨家在古城的一幢合院留给了晓荷。
那是一幢典型的白族院落。
杨月儿曾经对晓荷说过，这是祖上的荫庇，让她好好珍惜。
杨月儿起身走进家里的存茶室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沱茶，她把小沱茶撬开，取出一泡的量，烧水，洗茶，冲泡，出汤。
段晓荷看看妈妈娴熟的动作，很期待这一泡茶。
杨月儿把公道杯里的茶汤倒在两个银质的小茶杯里，递给晓荷一杯，自己端起一杯。
这泡茶，茶汤如琥珀，透亮深红，散发着淡淡的陈香。
段晓荷喝完杯中的茶，把杯子往前一放，说，阿妈，还要！
杨月儿笑了笑，“没喝出来吧？
猜猜几年了？”
段晓荷撒娇，阿妈藏了老茶，也不告诉我。
杨月儿说，这是你阿公留下来的茶。
你阿公常说，爷爷存茶孙子喝。
好茶三十年起喝，普洱的特点就是越陈越香。
你阿公留下了一些好茶，当初你爸跑关系的时候，送出去了一些，现在想想，真不值当。
每一饼茶，都是时光的见证。
喝掉了，送人啦，就没有了，那些时光就好像找不见了。
但是每一饼普洱，在不同的年龄段滋味是不一样的。
十年的茶，有十年的滋味；二十年的茶，有二十年的滋味；三十年的茶，有三十年的韵味。
存留了五六十年的茶，那就都是岁月的味道了。
段晓荷品着这一泡不知多少年的茶，陷入了沉思。
杨月儿也不去打扰她。
时间就在氤氲的茶香中一点一点的划去。
杨月儿泡着茶，段晓荷喝着茶，似乎生活中正在发生，或己经发生的那些事儿，都跟自己无关，都己经不是事儿了。
半响，段晓荷轻轻地说，阿妈，再讲讲你和阿爸的故事。
（三）杨月儿分配到古城中学教书的那年，刚好二十西岁。
杨月儿是家里最小的孩子，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，她上面有三个哥哥。
据说她出生的那一夜，洱海上升起了一轮皎洁的圆月，于是杨老师就给她取名“月儿”。
月儿集家中宠爱于一身，但杨家父母并不娇惯她，女孩儿该学的家务，她从小就会。
师专毕业后，顺利地分到了古城最好的中学当语文老师。
在旁人看来，杨月儿怎么都是一个幸运的女孩。
杨月儿的美在于安静。
她个子不高，脸圆圆的，眼睛弯弯的，最大的特点是皮肤白皙。
她刚分到古城中学时，有老教师夸赞她说，小杨老师，你演宋庆龄都不用化妆了。
工会主席热心地要帮她张罗介绍对象。
当确认她有男朋友时，才慢慢减了热情。
杨月儿喜欢教语文，她讲起课来眉飞色舞，跟平时文文静静的样子大相径庭。
但是杨月儿不是因为教书在古城中学出名的，她是因为自杀而出的名。
那一年，是杨月儿到古城中学教书的第二年，大家都等着喝她的喜酒呢，突然学校里就传开了她自杀的消息。
传闻很多，但主流的消息是临近结婚，男朋友把他抛弃了。
很多人想来劝劝她，可是大家根本见不着她的面。
那些打着关心的字号，想探点小道消息的人，都失望了。
寒假结束前，大家收到了杨月儿的结婚请柬，喝上了杨月儿的喜酒。
男方是漾濞县一个乡镇中学的语文老师，叫段峰。
婚后七个月多月，段晓荷就出生了。
关于杨月儿婚前的故事，如果不是杨月儿今天亲口讲出来，段晓荷是不会相信的，她会觉得这是别人的故事，跟自己的阿妈无关。
杨月儿重新烧了壶水，换了一泡茶。
（西）段峰是谁？
《天龙八部》里有个段誉，那可是段王爷的儿子。
熟悉的人都知道白族姓段的，都是有身世的。
据说唐宋时期，云南大理一带，白蛮贵族出身的段思平，建立了大理王朝，从此段氏子孙在这里相继统治了三百多年。
云南大理段氏后裔的《段氏宗谱》上说：“段氏之先，武威郡人也。
有名俭魏者，佐蒙氏阁逻凤有功，六传至思平而有国，改号大理。”
可是段峰家确是个例外，不知是家道中落还是命运不济，反正段峰的父母都是农民，家里穷得叮当响。
一个大家庭里，就段峰读书成器，改变了地里刨食的命运，考上了大理师专，毕业后分回老家漾濞县的一个乡镇中学教书，这是铁饭碗，在当地己经光耀门楣了。
段峰参加工作那天，段老爹跑到祖坟去烧纸，感恩祖上庇佑。
段峰最大的特点是长得帅。
他父母身材矮小，他却长到了一米八，身材协调，热爱篮球，乒乓球、羽毛球都打得好，最优特点是五官有中东人的特点，眼窝深陷，鼻梁高挺，门庭开阔，下巴周正。
因此段峰无论出现在哪里，都引人注目。
段峰跟杨月儿结婚后，那是龙上天就了弯腰树，不到一个月就调到了大理州，进了州教育局。
大家都说段峰这小子运气很好，但明面儿上夸赞段峰的时候，暗地里却忍不住冷哼一声。
谁都知道杨月儿的三个哥哥都在市里的职权部门，手里都掌着权呢，更不必说杨月儿的老爹，有多少学生在市里当着官了。
所以，不管段峰承认不承认，大家都一致认为段峰那小子有福气，靠着老丈人家了。
在古城，这样的故事不用渲染，瞬间坊间的版本就会丰富多彩。
段峰进了州教育局，平步青云。
段晓荷进高考那一年，段峰从教育局副局长变成了教育局局长。
从此，杨月儿成了局长夫人，段晓荷成了局长千金。
这一家人，在古城知道的人很多。
段晓荷从事业单位辞职的第二年，段峰从教育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，当了两年督学，然后离休了。
离休不到一年，就在今天早上，离家一个月后回来，就跟杨月儿离婚了。
这剧情的发展，段晓荷有些跟不上。
段晓荷看着杨月儿，杨月儿好像在讲别人的人生履历，就那么简单。
可是段晓荷知道不简单，所有简单的背后都蕴藏着不简单。
她知道阿妈只讲了故事的表面，还有故事的真相没有讲。
她看到阿妈有些疲倦的样子，一看手机，有些惊觉，怎么就到接妞妞的时间了。
她站起来说：“阿妈，您休息一下，我去接妞妞。”
杨月儿挥挥手，说：“哇，时间过得那么快！
你去接吧，我准备晚饭。”
（五）当妞妞“阿婆、阿婆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的时候，杨月儿的最后一个菜刚好出锅。
段晓荷带妞妞洗完手，在餐桌前坐下的时候，菜上齐，饭添好，筷摆好。
晓荷面前明明有筷子，但是晓荷用手抓起一块炸排骨就啃，还大呼小叫的，好香，哇好香！
杨月儿宠溺地打了一下段晓荷的手，嗔责道：“都当妈的人了，还用手抓东西吃！”
妞妞大声道：“阿婆，用手抓东西吃才香呢！”
她也学着妈妈的样，抓起一块排骨就啃。
饭后，杨月儿和段晓荷带着妞妞到小区的儿童乐园去玩一会儿。
却看到张也等在那儿。
妞妞见到张也，展开小手就跑过去了。
杨月儿走近了跟张也打了个招呼，段晓荷仿佛没看见张也，眼睛只盯着妞妞。
妞妞拉着张也的手，使劲往前走，边走边大声质问：“爸爸，你这几天为什么不到外婆家看妞妞？”
张也还没来得及回答，追上去的杨月儿就说：“妞妞，爸爸出差了，刚回来，就来看妞妞了。”
张也感激地看了岳母一样，被妞妞拉着去梭滑梯了。
苍山雪小区的绿化环境非常好，别墅散落在花园里，曲径通幽，草木繁盛。
张也带着妞妞玩，段晓荷陪着母亲在林间小路散步。
段晓荷怎么也看不出母亲是今天刚离婚的样子，她想安慰母亲两句，可有不知说点什么。
她自己的问题了，一个月过去了，愤怒淡了些，怨恨却更深了。
她找不找出口，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。
她看着妈妈，虽然身材有些发福，头上的白发不依不饶，但整个状态是很好的，没有怨妇的衰样，没有怒火中烧，一副天高云淡的模样。
看着杨月儿，段晓荷的心渐渐静了下来，任由张也带妞妞玩，她只想静静地陪母亲散一会步。
张也发了一条信息给段晓荷：“晓荷，妞妞想回家了，我带她回洱海月的家。
我担心她晚上睡前找妈妈，你一会儿也回家来，好吗？”
段晓荷回了一条信息：“我爸我妈今天离婚了，我陪我妈，你带妞妞。”
然后她把手机关机了。
晚风渐渐大起来，下关风，洱海月，只有生活在洱海边的人，才能体会到下关风的真正含义。
段晓荷挽着母亲的手，往家的方向走去。
她说，今晚妞妞跟她爸爸回去了，我们也回吧。
进家之后，杨月儿对段晓荷说，姑娘，妈妈知道你心里还有很多疑问。
但今天阿妈不想讲了。
我们先好好睡一觉，明天的太阳还会照样从洱海上升起来的。
明天，明天阿妈再跟你讲我和你阿爸的故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