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从长大以后,我就再也没有了做一个英雄的梦,只想着平平静静地,跟自己喜欢的人,细水长流地过一辈子。可世事不遂人愿的时候偏偏最多,要去找庆孩的事情,柳梦竟比我还要积极。
我总感觉,在她身边,我已经成了一个道德上完全的负面人物了。
庆孩听说可能有自己母亲的消息,在电话那头直接就哭了。我告诉他,尽早去找我,我会去车站接他。结果当天夜里,庆孩就到了。
这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孩子了。国字脸上写满了风霜,皮肤已像我的乡亲们一样,又黑又糙,布满了皱纹,头发竟也已经有了丝丝的白发,眼睛整个一圈都已经红了,跟我记忆中那个圆扑扑红脸蛋的庆孩早已不是一个人了。
在外打工,究竟吃了多少苦头,我不敢想象。
我把庆孩终于带到家里的时候,已经是凌晨四点了。柳梦煮了面条给庆孩吃,面条里打了两颗鸡蛋,庆孩大口的扒拉着,说是从晚上开始就没有吃饭,饿了一火车,火车上的方便面太贵了,吃不起。我不禁有些鼻子发酸。
脑子里回想起了曾经的某个灰暗的年代。我们在外面放肆的奔跑,庆孩一个人躲在屋子里,浑身上下裹满了被子,脸蛋通红,满头大汗地看着我们,眼神里都是羡慕。他爸爸说,发热了,喝热水,拿被子捂,捂出来汗就自动好了。
其实,村头的南厂医院,卖治疗发热的安乃近,不过是一毛钱两粒。因为药片太大,我们都是掰开了一半来吃,只不过,苦得要命。
记忆中庆孩和憨蛋是整个村子里最穷的人家,吃了最多的苦。因为买不起肉,他爸爸便会经常去河里捞别人丢弃的因为疾病死掉了的鸡,或者猪,拿回家里吃。村里人劝他爸爸,生瘟死的肉,吃了可能得病。他不听,在锅里愣是煮了一下午,竟也香味四溢,馋的我直流口水。
有一次村长家里想要给院子里铺上水泥的地面,因为想要省钱,不找工人,就找了我们在外面玩的孩子,去给他帮忙。我们所能做的,不过是到了石头坑里,搬起能用的小石头,一个一个摞到车上。搬了许久,进展太慢,我就让他们站成一排,一个一个传过去,极大地提高了效率。
村长会把石头整齐的铺在院子里,尽量铺的平整,再用和好的水泥铺在上面,太阳一出来,很快就可以晒干了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平整的院子,而且即便是下雨了,也不会显得泥泞不堪。天气好的时候,挖一些黄泥,在这样的地上捏泥人,扮演戏,真的是无比爽快,总比我们满村里找光滑的石头好多了。
我管村长叫二姥爷,他人倒是很好,叫二奶奶给我们炖了一大锅的白菜豆腐粉条子,用洗脸盆盛在了桌子上,脸盆上还有着大朵大朵盛开的花,非常好看。叫人意外的是,二姥爷还在锅里炖了米饭,一人一碗,闻起来真的好香好香。
吃饭时候,二姥爷问庆孩,吃过大米饭没有?
庆孩一边扒拉着长长的粉条,一边摇头,那眼神,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
“哥,你说那会是我妈么?”吃完了面条,庆孩一脸的局促不安,在那里搓着手问我。
我坐在对面说道:“反正我看着很像,才给你打的电话。你如果能够确认了,咱们就得马上去报警,先救了人。”
庆孩低着头,不说话,过了好一段时间,问道:“哥,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在家里看着我妈的?都怨我非要去打工,结果把妈妈给丢了。她脑子不好使,我明明知道,我还是走了,都怨我......”说着说着,庆孩就哭出声了,一个人坐在马扎上双手捧着脸,身子瑟瑟发抖。
我拍一拍他的肩膀,说道:“别胡说,你不去打工,难道在家等着饿死么?咱们那地方,再不出去打工,谁还活得下去?”
庆孩却似听不到一般,在那里放声哭了起来,脸上堆满了眼泪和鼻涕。我不知道,是不是因为见到了我,见到了这个曾经带着他满村子跑的人,忽然卸下了防备,积攒在心里这么多年的委屈可以有地方释放了。
柳梦侧过头去,也在那里抹了眼泪。
我对着庆孩说道:“我们等天亮了,就去那个菜场那里转转,运气好,说不定就能碰到。运气不好,可能就得等上好几天。反正你每天都去转悠就行了,你就踏实在我这里住下。什么时候确认完了,什么时候再走。”
庆孩抬起头看着我,一脸的泪水,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,哭道:“哥!——你救救我妈!——啊......你知道,她有多苦的——哥,我就只有一个妈妈了——哥,我给你磕头了!——哥——”额头在瓷砖地板上砰砰作响。
我赶紧扑过去,一把把他拉起来。庆孩却似丢掉了脊梁骨一般,整个人像泥一般软,瘫在地板上,呜呜哭着。柳梦转身跑进了厕所,我知道,她受不了这个场面,八成自己躲进厕所里哭去了。
天光大亮,我带着庆孩去了菜场,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也终究没有看到他妈妈的身影。
我拉住几个看起来年长一些,应该是住在附近的人问了一问,都只是摇摇头,不知道是真的不清楚,还是即便清楚了也不想要给自己惹麻烦、告诉我。
庆孩有些失落,悻悻说道:“哥,你说我会不会找不见我妈了?”
我说道:“不着急。反正还有时间,上次我就是下午看到的,等到了下午我们再来。”
庆孩点点头,跟我回了家。柳梦见到我们脸上有些落寞,大概也猜到了结局,跟我说:“下午我也去呗。”
我问她:“你不学习了?”
柳梦说道:“学习不就是为了帮助别人么?如果有现成的不去帮忙,还在这里学习,那不是太假了?”
我无法反驳,笑了一下。中午时分简单吃过了午饭,庆孩兴许是累了,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。
我和柳梦坐在凳子上休息。我问她:“书看得怎么样了?”
柳梦轻轻说道:“看书再多,要是不想着帮人,也是白搭。你说,咱们那,为什么就有这么多苦命的人?电视上天天说西南山区不好,西北穷,我们那也穷的很,为什么就没人关注一下呢?”
我也琢磨不明白这个问题。明明我们那里,也是山疙瘩,既种不出庄稼,又没有办法发展什么经济作物,为什么却反而得不到关注呢?我的这些乡邻们,憨蛋,庆孩,过得如此凄苦,但却没几个人知道。
大约这世界就是这样,美丽和丑陋同在,富饶和贫穷共生。
到了下午,我们仨连晚饭也没吃,就早早来到了菜场守候,生怕错过了。绕了好几圈,总是看不到人。庆孩的眼里又开始泛起了泪光,在那里走着路,头却微微下垂了。
菜场的门前是一条马路,马路南北走向,一头连接着百米之外的公路,一头插进了小区的深处,连我也不知道究竟会去向何方。但我分明看到,那个男人拖着妇女的头发从这里走了进去。我说道:“咱们,往里走,试试看吧。”
柳梦点点头,庆孩不说话,跟在我身后,径直往里走。
走了十几米远,左边是一个老年人活动场地,小小的空地上摆了一些健身器材,上面有一个小石桌,围着几个凳子。我走过去,坐在那里暂时歇歇脚,想回忆一下那天的具体场景。
可就在这时,我却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哆哆嗦嗦的身影,从小区的缝隙里钻了出来,左看右看的,正在那里逡巡。
我一紧张,立刻抓起了庆孩的手,问道:“那里!那里!你快看!”
庆孩抬起头,却什么也没看到。那有可能是被人又给拉回了进去了。
我直接起来,嚷道:“快走!”转身把手机给了柳梦,“给丁所长打电话!”
柳梦哦了一声,跟在我和庆孩身后,我俩直接跑了过去,缝隙里没人,钻了进去,却看到了一个男人正在那里发着狠的咒骂:“跑!再跑我打断你的狗腿!妈了个逼的,犯贱!”说完,就是一巴掌扇在了那女人脸上。
那个妇女,哇一声就哭了,咿咿呀呀讲不出话来,蜷缩在地上,双手抱着脑袋,在那里一边哆嗦,一边哭。
我看了一眼庆孩,他已经是浑身在发抖了,一脸的不忍和愤怒,牙关紧咬着,拳头也攥了起来,整个人都在发抖,忽而是一声大骂:“我操你妈!”直接冲了上去,一把就把那个男人给推开了。那男人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出,整个人差点跌到了后面。
庆孩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,一把就把那个女人给抱住了,“妈!——妈!——我可找到你了!——妈!——啊——”哭的不像个样子。
那个女人愣生生看着庆孩,过了好一会,忽然也是哭了开来,嘴里咿咿呀呀说不出话,可是神情却已经透漏出来了!她认得自己的儿子!即便是精神不正常,即便是讲不出话来,可她认得自己的儿子!
那男人却一脸凶狠,骂道:“小王八羔子,找死!”走过来抬起一脚就把庆孩给踹到一边去了。庆孩妈妈大哭着,扑倒了庆孩身上,那男人对着庆孩妈妈,抬脚就要踹过去。
我赶紧跑过去,一把推开他,吼道:“你干什么?犯了罪,还这么嚣张?”
庆孩妈妈抬头看了我一眼,哭的更厉害了!
那男人恶狠狠说道:“妈的,老子花了钱的,谁也别想抢走!”抢过来对着我就是一拳,我赶紧闪开。庆孩却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,大哭着说道:“这是我妈!我妈!”
那男人却不理会,一拳就打在了庆孩脸上,鲜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,庆孩跌倒在地上。庆孩妈妈哇哇直叫,扑过去看着庆孩的脸,却像发了疯一般冲向了那个男人,抱着那个男人的腰在那里推着。
那男人一个抬腿,庆孩妈妈肚子上挨了一脚,整个人是趴到了地上。
我跑过去,一脚将那个男人踹到了地上,那男人生了气了,顺手捞起一根棍子,往我头上砸。我向后躲开,险些被棍子擦到了脸。
就在这时,一个影子从过来,一脚把男子又给踹到了地上。我也不管是谁了,冲过去,扑倒男子身上,死死压住,抬头一看,竟然是浩子!
柳梦从后面气喘吁吁跑过来,看见我和浩子死死摁住了那个男人,这才放下心来,说道:“丁所长路上了,很快就来了。”再一看,庆孩还流着鼻血,掏出了纸巾给他擦了一擦。庆孩妈妈爬起来,抱着自己的儿子,在那里咿咿呀呀哭着,好不凄惨。
我问浩子,“你怎么来了?”
浩子没好气地说道:“我来买菜,正好碰见柳梦了。要不然,你还得挨揍!叫你喊上我,你不喊,我还得给你算后账呢!”
我笑笑,不说话。底下那男人骂道:“放开我!我饶不了你们!放开我!”
浩子当一下敲了一下他的头,说道:“凶什么凶?一会警察来了,有你好看的!拐卖妇女,你等着坐牢吧!”
不得不承认,浩子现在打起架来,可比我厉害多了。虽然曾经,我们俩都是半斤八两的外行。兴许是在外打工,与人发生口角,练出来了。我知道,很多地方,为了抢个摊位,都要打架的。这种事情,也不会有人管。
丁所长的警车响着警笛,打破了小区的宁静。亮闪闪的手铐拷到了男人的手上时候,丁所长看着我和浩子,说道:“你知道,你们俩碰到的是谁么?有多危险吗?”
浩子问道:“谁?”
丁所长一笑:“他叫虎头,是黑彪子的手下,手里好几条人命呢!”
我听完一咂舌,乖乖,原来是个杀人犯,幸亏是浩子赶来了,不然的话,我自己还真不知道下场是什么。而且,这个人又跟黑彪子扯到了一块,也许对于破案会有很大帮助。
浩子说道:“吓死我了,你早给我说,是杀人犯,我才不来管这个事。”
丁所长一笑:“扫黑除恶,就需要群众的参与!你们俩,好样的,等着嘉奖吧!”